生活中极少见到自在之人,以至于过段时间我就要怀疑他们是否真实存在。去到街上,看每一张路过的面孔,有疲惫,有焦虑,有紧张,有愤怒,有忧伤,有麻木,但很少看见上面有平静的神情。感觉他们不是正在找某个人,就是被某个人找,总之不能一个人待在街上。他们要的东西不会在面前,一定是在某个别处,需要步履不停地赶去。
一个人的精神世界如果自具圆满,应该可以从外相上看出来。那种神情有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,仿佛问题到了他那里就化解了,情绪到了他那里就止歇了,看上去就像是一道大坝,但是仔细看又空空如也,毫无依凭的样子。
多数人不是这个样子。多数人都能做正确的事情,也能得体地应付生活,但是他们的心却难于安住。我以前在国企的时候不常加班,但是领导下班之后不让你走,非要拉了一群人坐在他身边,大家喝茶聊天。没有什么具体的事情,也没有什么认真的交代,就是不让走,就是要坐在一起打发时间。
我一度以为那是某种国企特色,后来发现走到哪里都如此,都有这样的人存在。于是终于明白,这世上有那么多人无法独处,内心无法获得自在。非要和一群人待在一起,仿佛可以用这样的方式从他们身上汲取某种活力或者精气,以此驱散自己身上的不安。独立的那么存在着,他们做不到,他们的存在需要依附于外人。自在无法升起,需要拘束他人,让他们不自在,于是才能感觉自己有点自在。
从这个角度去看,许多人成年已久却依然没有摆脱童蒙状态。一个孩子的世界就是这样的,他躺在小床正中,身边环绕着父母双亲长久陪伴。如果没有这种陪伴,他就很难独自睡去,会坐起身来,不断呼喊父母前来。身边总得有个依仗,这个依仗过去是父母,现在可能是财富,是名位,又或者是说不清道不明的什么外物。如果这一切都没有,他就不能自存,必须找个什么东西紧紧抓住,攀援其上。
独自待着是一种宝贵的能力。具体的情形就是小时候去野地里玩,周围没有什么人,只有泥巴、青草和树木。你得折一根树枝,削成一根棍子,然后拿着那根该死的棍子在野地里瞎晃。你可以用这根棍子去斩草,也可以用这根棍子去戳泥地,还可以把这根棍子扔出去再找回来。没有人会管你,因为身边只有那片沉默的野地。小时候说“心玩野了”,意思不是说和小伙伴玩到忘记归家,而是暗示这个人习惯了在野地里那么待着,喜欢上了这种无需攀援,也不被攀援的状态。那时候,一个人可以在野地里一呆就是半天一天,知道那里有什么东西,但是又说不上来,感觉可能是那种嗡嗡作响的空气流动声。
一个人能独自待着,就不会限制他人,这是个很明显的逻辑。在野地里,你没法安排一棵树一丛草,你连只蚂蚱都安排不了。但是在家里,你是个孩子,你要父亲,你要母亲,你要糖果,你要玩具,你要看你的频道,你可以安排一切,安排到你满意为止,行星那样一圈圈围绕着太阳转。当然会从中生出强制来,我一定要求你应该如何,这样我才觉得心安。或者换个说法,我这是为你好,你好了我才觉得心安。那么,是不是存在这么一种可能:
孩子长大了还是孩子,孩子生孩子,孩子带孩子,孩子管孩子,管到孩子永远是孩子。
于是生活中极少见到自在之人。约他去喝酒,那么他就高高兴兴和一群人待在一起。没有人约酒,他也高高兴兴一个人待着,并不觉得空虚孤独无聊。他不规定他人必须喝什么,怎么喝,他也不在意自己喝不喝,喝什么。他不要求世界和他人一定要怎样,因为他自己的存在不需要什么条件。来来去去的人和事,和当初野地里的草木枯荣并没有什么不同,他永远攥着他那根该死的棍子,独自站在野地里。
那我认为这样的人就是自在之人,为数不多的成人,醒来的人,脱离束缚的人,洞悉了真实的人。这样的人究竟是否存在,我不确定。但我希望是有的,或者最好是有。